那碗热粥带来的暖意,还没能在闻玉书的四肢百骸完全散开,就被一道尖锐的声音刺得粉碎。
车厢外,差役头子那谄媚又带着市侩算计的声音再次响起,像一把生锈的锉刀,刮着人耳膜。
“仙长,您看,时辰不早了。”
那声音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用词,但意思却像藏在袖子里的刀,锋芒毕露。
“这女囚,我们还得按大虞律法,押送去燕州军屯才好交差。若是误了时辰,上头怪罪下来,我们几个小的是要掉脑袋的。您是方外之人,想来也不愿沾染这凡俗的因果吧?”
好一个“凡俗的因果”!
闻玉书死死攥着手里的空碗,温热的碗壁硌得她掌心生疼。
她心里跟明镜似的。这差役头子是在赌!
他赌林知节这种高高在上的仙师,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,绝不可能为了一个被废黜的前未婚妻,真的跟朝廷律法对着干。
他这是在用“大义”和“规矩”,逼林知节放手!
车厢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林知节闭着眼,仿佛睡着了,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。
这份沉默,助长了车外人的气焰。
差役头子见车里没动静,胆子又肥了一圈,声音也高了些,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“仙长慈悲,让她喝口热粥已是天大的恩德。可这王法……咱们做小的,也不敢违背啊。要不,您行行好,让我们把人带走?”
话音未落,车帘“哗啦”一声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掀开!
一股混杂着汗臭和劣酒气味的寒风,野蛮地灌了进来。
那只沾满污垢、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,像一只鹰爪,直扑闻玉书的面门!
“仙长,得罪了!”
差役头子脸上挂着狞笑,他认定了,这位仙师已经默认。
他要强行拉人!
完了!
这个念头在闻玉书脑中炸开。
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猛缩,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车壁上,牵动伤口,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。
她脸上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,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
她死死抓住车壁的边缘,指甲嵌进木头的纹路里,几乎要折断,只为不让自己被拖出去。
一旦离开这辆马车,她就再无生路!
绝望之中,闻玉书猛地扭过头。
她不再看那个差役,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自己所有的希望、恐惧、不甘,都凝聚在视线里,死死钉在对面那个男人身上。
她的眼神里,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演。
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,所能流露出的、最原始的哀求。
是对死亡最纯粹的恐惧。
更深处,是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——如果真的被拖下去,她会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!
林知节的眼睫,终于动了一下。
他睁开了眼睛。
那一瞬间,他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,与记忆深处那个站在退婚宴上,身着华服,骄傲得像一只孔雀的闻玉书,诡异地重叠了。
“林知节,你一个落魄的穷书生,也配得上我闻玉书?这婚约,我今天便当着全京城的面撕了!你,还有你们林家,只配烂在泥里!”
记忆里那张美艳而刻薄的脸,此刻只剩下一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。
脆弱,却也刚烈。
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。
“心魔不除,大道难成。”
他此行下山,本是为了结这桩因果。亲眼看着她沦落至此,凄惨死去,本该是斩断这段尘缘最简单的方式。
可当他看到那双眼睛里,除了恐惧,还燃烧着宁为玉碎的烈性时。
他的道心,真的产生了一丝裂痕。
任由她被拖下去惨死,看似因果了结,但今日这双决绝的眼睛,恐怕会成为他道心上更深的一道执念。
杀她,还是救她?
不。
是毁掉她,还是……将她掌控在自己手中,让她成为磨砺自己道心的那块顽石?
林知节的目光,在闻玉书那双燃烧着最后光芒的眼睛上,定格了。
他闭上眼。
再睁开时,眸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就在那差役的手即将碰到闻玉书衣领的瞬间——
整个世界,安静了。
车外的风雪声,马匹的呼吸声,甚至车厢内飘浮的尘埃,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,瞬间静止。
差役头子那只伸出的手,就那么僵在半空,距离闻玉书的衣领不到一寸。
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,眼珠子惊恐地瞪大,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了,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一股无形的重压,从林知节的身上倾泻而出!
“咔嚓!”
“噗通!噗通!”
车外,接连传来几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,和重物砸进雪地的闷响。
那几个站在车外的差役,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,双肩便被一股无形的山岳之力硬生生压下,齐齐跪倒在了雪地里,砸出几个深坑。
车厢里,首当其冲的差役头子更是如遭雷击。
他的脊背一寸寸弯折,全身骨骼发出爆豆般的密集脆响,脸憋成了猪肝色,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,双腿抖得如同筛糠。
他被吓尿了。
这时,林知节冰冷的声音,才不大不小地在车厢内响起,像冰锥,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。
“闻玉书,是我名义上的妻子。”
他的目光,终于从闻玉书的脸上移开,落在了那个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差役头子脸上。
“我的人,轮得到你碰?”
“仙……仙长饶命!小的有眼不识泰山!饶命啊!”
差役头子体内的骨头仿佛都碎了,那股无形的压力一松,他立刻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,手脚并用地往车外爬。
那几个差役更是连滚带爬,屁滚尿流地逃了,连囚车都不要了,转眼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。
车厢内,终于恢复了绝对的寂静。
闻玉书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整个人彻底瘫软下来,靠着车壁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劫后余生的眩晕感,让她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活下来了。
她真的……抱上这条又粗又硬的金大腿了!
狂喜和后怕交织,让她忍不住想笑,又想哭。
她抬起头,感激地看向对面的男人,正想说些什么。
林知节却先开了口。
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,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指,仿佛刚才那片空间里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。
擦完,他将手帕随手扔出车外,任其飘落在污浊的雪地里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重新看向闻玉书,声音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。
“别高兴得太早。”
闻玉书的心猛地一沉。
林知节对上她那双还带着水汽和惊魂未定的眸子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我救你,只为了一件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