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玉书猛地抬头。
对上一双幽深死寂的眼睛。
那里面什么都没有,像一口被冰封了千年的古井,连一丝涟漪都吝于给予。
“别高兴得太早。”
林知节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字字清晰,像一把冰凿,将闻玉书刚聚拢的一点暖意,瞬间敲得粉碎。
刚刚落地的巨石,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高高吊起,悬在她的心尖上,摇摇欲坠。
她知道,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。
这碗热粥的账单,来了。
闻玉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
林知节指尖灵光微动,一卷半透明的卷轴凭空展开在闻玉书面前。
卷轴上流转的灵光,将她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,像一盏即将熄灭的鬼火。
一行行古朴的篆字在卷轴上缓缓浮现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违抗的天地威严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她的视线被死死钉在卷首那两个冰冷的称谓上。
【甲方:林知节。】
【乙方:闻玉书。】
这该死的、熟悉的格式,让她刻在骨子里的社畜之魂,发出痛苦的尖啸。
她一行行往下看。
【其一:甲方需保乙方性命周全,并带其返回青云宗,提供庇护。】
闻玉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动。
很好,性命安全有保障,这算是最基本的五险一金了,饭碗暂时保住了。
【其二:乙方需扮演好甲方“妻子”的身份,应对宗门内一切针对此身份的麻烦与探究,不得暴露真相,不得有损甲方声誉。】
扮演妻子?应付麻烦?
闻玉书的脑中,自动浮现出前世帮老板在酒桌上挡酒、给难缠的客户赔笑脸、调解各部门之间矛盾纠纷的血泪史。
行,这业务,我熟。不就是从“金牌助理”跳槽到“仙君夫人”吗?工作内容换汤不换药。
她继续往下看。
【其三:乙方需无条件配合甲方进行一项特殊修炼,作为甲方“斩却心魔”的道具。修炼过程中产生的一切后果,由乙方自行承担。】
道具?
闻玉书的眼皮狠狠一跳。
这个词,让她嗅到了浓浓的“人形耗材”的味道。什么叫“斩却心魔”?说得这么清新脱俗,不就是找个工具人陪你演戏,顺便当个修炼沙包,还是出了事后果自负的那种!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了上来。
然而,最让她头皮发麻的,是最后一条。
【其四:契约期间,乙方人身自由、身家性命皆归甲方所有。若有违背,或生二心,神魂俱灭。】
神魂俱灭!
这四个字,像四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刺入闻玉书的脑海。
她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瞬间一片空白。
卧槽!
这他妈不就是一份修仙版的、带竞业协议和霸王条款的终身制007卖身契吗!
前世加班猝死,好歹是物理层面超度,搞不好还能再穿越一次。
这份合同牛逼了,违约直接格式化灵魂,连重开的机会都不给!
闻玉书的内心已经有无数个小人在疯狂掀桌,弹幕刷成了瀑布,脸上却已经挤出一个感激涕零、喜极而泣的表情,演技堪比奥斯卡影后。
她颤抖着伸出手。
那只苍白纤细、还沾着粥渍的手,在空中停顿了一瞬。
签,还是不签?
不签,现在就会被扔出去,冻死在这片雪地里,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。
签,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彻底交出去,从此成为一个没有自由的提线木偶。
两害相权取其轻。
她最终决然地,将手印按在了那份流转着灵光的契约上。
“我……愿意。”
声音破碎,带着认命的颤抖,仿佛一个将自己献祭给神明的信徒。
不就是卖身吗?
卖给军屯那群糙汉,是生不如死的万劫不复。
卖给眼前这个黑心资本家,好歹还有活路,还能挣扎一下。
有的选,就不错了。
手印落下的瞬间,契约化作两道流光。
一道金光“嗖”地钻入她的眉心,神魂深处传来一阵被烙铁烙印的刺痛,仿佛灵魂被刻上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奴印。
另一道,则没入了对面林知节的体内。
成了。
一股玄妙的联系,在她与林知节之间建立。
闻玉书能清晰地感觉到,对方那股刻骨的厌恶并未减少,只是从“随时可以捏死”的锋利,转变成了“冷漠审视”的钝感。
她,正式从“待宰仇人”,转职为“契约私产”。
这份认知,让她心中刚升起的丁点安全感,瞬间荡然无存。
“雇佣”关系一成立,林知节立刻展现了顶级资本家的冷酷无情。
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,指尖一弹,瓷瓶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,不偏不倚地落在闻玉书怀里。
“辟谷丹,饿了就吃一颗。”
林知节的声音里,没有一丝温度。
闻玉书心里腹诽:好家伙,饭补直接用丹药打发,连食堂都省了,成本控制得真到位。
她打开瓶塞,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丹药。丹药呈淡青色,散发着一股草木的清香。她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,囫囵吞下。
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,饥饿感瞬间消失,但那种食物填满肠胃的满足感却丝毫没有。空虚,又诡异地不饿。
紧接着,林知节的视线扫过她身上那件破烂肮脏、散发着霉味的囚衣,眉眼间的线条绷得更紧了,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嫌恶。
“以后,睡外面车夫的位置。”
“别脏了我的地方。”
话音刚落,一阵寒风恰好从车帘缝隙里猛地灌了进来。
闻玉书被冻得浑身一哆嗦,高烧带来的虚假暖意被瞬间吹散。她身上的伤口,像是被撒了一把冰碴子,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。
睡外面?
就这冰天雪地,就她这高烧加重伤的破身体,别说一晚,半个时辰就得冻成一具梆硬的尸体!
合同第一条怎么写的?甲方需保乙方性命周全!
这是赤裸裸的违约!是压榨!是草菅人命!
她心里的火“噌”地冒起来,但下一秒就被理智的冰水浇灭。
跟他讲道理?跟他谈合同法?
别傻了,他是甲方,是规则的制定者。硬碰硬,死的是自己。
闻玉书心念电转,脸上立刻换上更加凄楚可怜的表情。
她没有反驳,反而顺着林知节的话,挣扎着想往车外挪动,动作虚弱又笨拙,牵动了伤口,疼得她闷哼一声,额头瞬间冒出冷汗。
“是,都听哥哥的……”
她声音发颤,带着浓重的鼻音,缓缓抬头。
那双刚刚被热粥养出点神采的眼睛,此刻又迅速被水汽氤氲,像蒙着一层雨雾的湖面,脆弱又无助。
“只是……玉书这身子不争气,还发着热,怕是……怕是熬不过今晚的风雪。”
她顿了顿,将最关键的一句话,用最柔弱、最卑微的语气,轻轻递了过去,像递上一份生死攸关的报告。
“若是我不小心冻死了,会不会……耽误了哥哥斩心魔的大事?”
说完,她还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。
“哥哥放心,我一定蜷在最角落,垫上草席,绝不弄脏哥哥的地方。”
她将自己的小命,和林知节的“修炼KPI”死死捆绑在一起。
果然,林知节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,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他没说话,只是冷冷地盯着她。
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,像一个工匠在检查一件刚刚到手的工具,仔细衡量它的材质、耐用性,判断它是否会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而轻易损坏,从而影响整个工程的进度。
闻玉书被他看得浑身发毛,血液都快冻僵了。
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,维持着那副快要碎掉的表情,在心里给自己打气:挺住!为了暖气!为了活命!不能输!
车厢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久到闻玉书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扔出去时,林知节终于移开了视线。
他从角落里,拎起一床厚实的毛毯,随手扔了过来。
毛毯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,劈头盖脸地砸在闻玉书身上。
“睡地上。”
声音依旧冰冷,不带任何情绪。
“不许靠近我三尺之内。”
闻玉书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,紧紧抱着怀里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毛毯,像是抱住了救命的浮木。
她忍着痛,手脚并用地在距离林知节最远的车厢角落铺好毛毯,蜷缩了上去。
就在她以为今晚的极限拉扯到此为止时,又一物破空而来,精准地掉在她面前。
是一枚通体赤红的丹药。
闻玉书一愣。
林知节闭着眼,连看都未曾看她,声音比外面的风雪还冷。
“吃了它。”
“明天开始,你要学的第一件事,就是如何当一块合格的磨刀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