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厢里燃着的宁神香清冽好闻,厚实的毛毯隔绝了刺骨的寒意。
这是闻玉书穿越以来,睡得最安稳的一觉。
没有高烧的滚烫,没有伤口的剧痛,也没有被死亡追赶的窒息。她醒来时,甚至有片刻的恍惚,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,下一秒就该被闹钟吵醒,去挤早高峰的地铁。
但对面那道清冷的身影,和马车停下时传来的嘈杂人声,瞬间将她拉回现实。
她动了动身体,那枚赤红丹药的药力似乎还在,高烧彻底退了,只剩下一种大病初愈的虚软。
“到了燕州军屯,在此补给。”
林知节的声音和他人一样,没有温度,像是在宣读一道与自己无关的命令。他已经整理好了衣袍,周身一丝褶皱也无,准备下车。
“你,待在车里,不许出来。”临走前,他丢下这句话。
“是,哥哥。”闻玉书从毛毯里探出头,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努力挤出几分乖巧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他的背影,也隔绝了外面的喧嚣。
闻玉书却不敢有丝毫松懈。她抱着毛毯,像一只警惕的兔子,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。
燕州军屯,北境重地,鱼龙混杂。
她顶着“闻玉书”这张脸,在京城几乎把所有权贵得罪了个遍,谁知道这军屯里藏着哪个想让她死的老熟人。林知节是她唯一的护身符,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这张符的效力能剩几成,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。
怕什么来什么。
没过多久,车帘“唰”地一声,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掀开了。
一股混合着马粪、草料与铁锈味的冷风,野蛮地灌了进来。
一个穿着军屯仆役服饰的粗壮婆子探进半个身子,一双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来回滚动,那眼神,不像在看一个人,倒像屠夫在估量一头待宰的牲畜。
“仙长吩咐了,让你去后院女眷那儿暂时歇着。下来吧。”
婆子的语气里,没有半分恭敬,全是驱赶牲口般的不耐烦。
闻玉书的心猛地一沉。
林知节前脚刚让她待在车里,后脚就来了个“传话”的婆子。
是林知节改变主意了?还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,想把自己从这个唯一的“安全屋”里拖出去?
她脑子里飞速盘算。
跟婆子理论,说仙长让我待着?一个阶下囚的话,谁信?万一这真是林知节的安排,自己抗命不遵,后果更严重。
在别人的地盘上,当个听话的“新人”,永远是风险最低的选择。
“有劳妈妈了。”闻玉书压下所有疑虑,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怯懦表情。
她没得选。
在婆子不耐烦的催促和粗鲁的拉扯下,闻玉书裹紧了身上那床唯一能蔽体的毛毯,走下了马车。
脚踩在混合着冰碴的泥地上,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眼前是个巨大的营地,校场上士兵操练的呵斥声震天动地,充满了肃杀之气。
她被婆子推搡着,带到营地后方一处独立的院落。
院子不大,收拾得倒还干净。院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,几个衣着光鲜、珠钗环绕的女人正围着炭火低声说笑,一派悠闲。
当闻玉书被婆子一把推进院门时,那说笑声,戛然而止。
数道目光瞬间穿透风雪,带着钩子,狠狠扎在她身上。
好奇,审视,鄙夷,以及一种毫不掩饰、看好戏的恶意。
闻玉书心里咯噔一下,默默垂下了眼。
她身上那件被法术清除了污秽的囚衣,此刻在这一众绫罗绸缎之间,像一块扎眼的补丁,寒酸得可笑,将她囚犯的身份烙印得明明白白。
“哟,我当是谁呢。这穿的……可真是朴素。”一个穿着绛红色袄裙的圆脸女人率先开了口,声音又尖又细,她身边的几个女人立刻发出压抑的嗤笑,纷纷用帕子捂住嘴,肩膀剧烈地抖动。
“张孺人,您可别这么说。”另一个女人阴阳怪气地接话,“想当初在长公主的赏花宴上,闻大小姐的风采,我们可是只能躲在角落里仰望呢。尤其是那件金丝雀羽织就的披风,真是晃得人睁不开眼。”
“可不是嘛,怎么如今……落魄到这般田地了?”
闻玉书一言不发。
行,古代版职场霸凌,还是她最不擅长的后宅副本。
她冷静地在心里给眼前这几个人打上标签。
【圆脸张孺人:小团体头目,热衷于打压新人来彰显地位。】
【旁边几个:无脑跟班,负责摇旗呐喊,纯属凑人头。】
【剩下几个远远坐着不说话的:职场老油条,漠然看戏,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】
很好,人物关系图,初步建立。
林知节是她唯一的依仗,是直属顶头大老板。在摸清这群女人的底细和背景之前,绝不能给那位黑心老板惹任何麻烦。
一个仆役大约是得了吩咐,端来一碗稀可见底的粥,还有一个干硬的黑面馒头,重重顿在她面前的小几上。
“哐!”
闻玉书的眼睛却亮了一下。辟谷丹能饱腹,却满足不了口腹之欲。她端起碗,刚凑到嘴边。
先前那个张孺人身旁,一个伶俐的丫鬟忽然“哎呀”一声,脚下像是被绊了一下,整个人直直朝着她扑来。
哗啦——
整碗稀粥,连带着那个馒头,全都被打翻在地。
滚烫的粥水混着地上的泥水,溅了她一身,脏污了她唯一蔽体的毛毯。那个黑面馒头在地上滚了几圈,沾满了污秽。
“对不住,对不住!闻小姐,奴婢不是故意的!都怪这地太滑了!”
丫鬟嘴上喊着抱歉,脸上那明晃晃的得意,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院子里的哄笑声,更大了。
闻玉书看着地上的狼藉,感受着腿上先是被热粥烫出一片灼痛,又迅速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。
她情绪平静,甚至有点想笑。
太低级了。这种办公室里给新人穿小鞋的把戏,她上辈子见得实在太多。
她没有发作。
只是抬起头,静静地看了一眼那个丫鬟,又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个满脸得色的张孺人。
然后,她默默蹲下身。
在所有人等着看她崩溃大哭,或者歇斯底里发怒的目光中。
她捡起了地上那半个相对还算干净的馒头。
她躲到院子的角落,背对着那些嘲讽的目光,小口小口地,把沾着泥沙的馒头往嘴里塞。
她不需要这口吃的。
但她需要这个姿态。
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“懦弱”与“凄惨”,让她们彻底放松警惕。
粗粝的沙粒混着面食的干涩,磨过喉咙,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,难以下咽。
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,在心里冷静地告诉自己:咽下去。这不是馒头,这是“投名状”。你现在就得是一条任人踩踏的狗,才能有以后咬人的机会。
就在此时,一个清脆却带着极度傲慢的声音,从主屋的方向传来。
“大清早的,吵什么?”
院子里的哄笑声,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。
之前还一脸得意的张孺人,脸色微变,立刻站起身,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。
一个身穿粉色锦缎斗篷的少女,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,众星捧月般走了出来。
她约莫十六七岁,容貌秀丽,眉宇间却全是被人捧在手心,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的骄纵。
“周小姐,”张孺人连忙迎上去,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就是和闻大小姐叙叙旧。”
周小姐。
闻玉书的脑中,一段属于原主的记忆闪电般划过。
燕州守将的独女,周芙。
原主曾经在一次宫宴上,当众抢了她定下的一支凤头钗,还出言羞辱,让她颜面尽失。
很好。
是正主来了。
周芙的视线越过众人,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啃着脏馒头的闻玉书身上。
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,周芙的眼睛里,那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快意,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她一步步走到闻玉书面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,下巴抬起的弧度,仿佛在审视脚边的一团污泥。
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丫鬟,立刻上前,将闻玉书团团围住,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。
周芙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,她慢慢地,掰着自己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关节。
“咔哒,咔哒。”
骨节发出的脆响,在死寂的院子里,格外清晰。
“闻玉书。”
她缓缓开口,声音甜得发腻,吐出的字眼却带着冰碴,一个字一个字往人耳朵里钻。
“在京城,你高高在上,作威作福。”
她顿了顿,伸出手指,用那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闻玉书的脸颊,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。
“今天到了我的地盘,我倒要教教你,什么叫‘规矩’!”
话音未落,周芙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,扬起手,一个巴掌就朝着闻玉书的脸,狠狠扇了下来!